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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...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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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意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,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,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《明书辑略》一书,无违禁犯例,该免职知县吴之荣所告,并非实情,显系挟嫌诬告,至于行贿官员云云,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判更是严厉,说道:“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,遂以天下清官,皆如彼之贪。”原来庄允城受了教,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,都察院,通政司三处衙门,有关仕宦师爷,也早送了厚礼打点。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,眼见回家已无盘缠,势将漂浮异乡。其时清廷看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,稍有犯禁,便即正法,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,早已得手,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,这才阻难即无退路,心想拼着坐牢,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,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,分呈四位顾命大臣,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,揭破其事,在北京城中随处张贴。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,倘若官府追究起来,说他危言耸听,扰乱人心,难免有杀头的重罪。

那四个顾命大臣,名叫索尼,苏克萨哈,遏必隆,鳌拜,均是满洲的开国元勋。顺治天子逝世之时,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。其中鳌拜最为凶横,朝中党羽极众,清廷大权,险些尽操于他一人之手。他生怕敌党他倒霉,是以派出无数探子,在京城内外打探消息。这日获得密报,说道北京城中泛起许多招贴,揭发浙江姓庄黎民著书谋叛,犯上作乱,浙江官员受贿,置之不理等情。

鳌拜得悉之下,连忙核办,登时雷厉盛行的办了起来。便在此时,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。他连忙召见吴之荣,详问其事,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,所言果是实情。

鳌拜以战功而封公爵,做大官,向来歧视汉人和念书人,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,镇慑人心,不光使汉人不敢兴起义之念,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矣诏,连忙派出钦差,赴浙江核办。这一来,庄家全家虽然逮入京中,连杭州将军松魁,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巨细官员,也都免职核办。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,无一不锒铛入狱。

顾炎武,黄宗羲二人在吕漂浮家中,将此案的来龙去脉,详细道来,吕来龙听得只是叹惜。当晚三人联榻长谈。议论世事,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,独霸朝政,种种倒行逆施众至明室覆亡,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,祸难方深,无不扼腕切齿。

越日一早,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。江南中常以上人家,家中都自备有船,江南水乡,河流四通八达,密如蛛网,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,所谓“北人乘马,南人乘舟”,自古已然。

到得杭州以后,自运河折而向北,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,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黎民官员,庄廷珑已死,开棺戳尸,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荼毒而死,庄家全家数十口,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,妻女发配沈阳,给满洲骑兵为奴。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,凌迟正法,四子处斩。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,法司见杀得人多,心肠软了,命他减供一岁,凭证清律,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流放。那少年道:“我爹爹哥哥都死了,我也不愿独生。”终于不愿易供,一并处斩。松魁,朱昌柞入狱候审,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。归安,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。因此案牵连,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行胜数。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,朝廷说他知情不报,受贿隐匿,和推官李焕,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。

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挟恨最深,那日去打秋风,给他抢白了一场,逐出门来,当下向治理此案的法司声称,该书注明依据“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”,这朱氏即是朱佑明晰,又说他的名字”朱佑明“,显是心存前明,诅咒本朝。这样一来,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子同处斩首,朱家的十余万工业,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。

最惭的是,所有雕版的刻工,印书的印工,装订的钉工,以及书贾,书铺的主人,卖书的伙计,买书的读者,查明后尽皆处斩。据史书纪录,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白,喜读史书,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,内容很好,派一个工役去买。工役到时,书东家人外出,那工役便在书铺隔邻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期待,等到东家回来,将书买回。李尚白读了几卷,也漠不关心。过了几个月,案子发作,一直核办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。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,以购逆书之罪,在北京连忙斩决。书东家人和衔命买书的工役斩首。连那隔邻姓朱老者也受牵连,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,何以不即举报,还让他在家中闲坐?本因斩首,姑念年逾七十,免死,和妻子流放边远之处。

至于江南名士,因庄廷珑慕其台甫,在书中列名参校者,同日凌迟正法,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。所谓凌迟正法,乃是一刀一刀,将其全身肢体肌肉逐步切割下来,直到监犯受尽痛苦,刚朴直法。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,认真难以计数。

吕留良等三人获得消息,恼恨难当,切齿痛骂。黄宗羲道:“伊璜先生列名参校,这一会也怕难逃此劫。”

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,都十分记挂。

这一日舟至嘉兴,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,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开罪诸人的姓名。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:“查继佐,范骧,陆坼三人,虽列名参校,然事先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。”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,和黄宗羲,吕留良三人同阅,啧啧称奇。

黄宗羲道:“此事必是鼎力大举将军所为。“吕留良道:“鼎力大举将军是谁?到要请教。“黄宗羲道:“两年之前,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,但见他府第面目一新,庭院宽大,陈设华美,与先前大不相同。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,声色曲艺,江南少见。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,说得上互托肝胆,便问起情由。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,确是风尘中的奇遇,“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。

查继佐,字伊璜。这一天家居岁暮,命酒独酌,不久下起雪来,约下越大。查伊璜独饮无聊,走到门外鉴赏雪景,见有个托钵人站在屋檐下避雪,这丐者身形魁梧,骨格雄奇,只穿一件破单衫,在寒风中却丝绝漠不关心,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。查伊璜心下希奇,便道:“这雪非是一时能止。进来喝一杯如何?“那托钵人道:“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,命书僮取出杯筷,斟了杯酒,说道:“请!”那托钵人碰杯便干,赞得:“好酒!”

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,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。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,心下喜欢,说道:“兄台酒量极好,不知能饮几多?”那丐者道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,交浅言深半句多?”这两句虽是熟套语,但在一个托钵人口中说出来,却令查伊璜悄悄称奇,连忙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,笑道:“在下酒量有限,适才又已饮过,不能陪兄痛饮。老兄喝一大碗,我陪一小杯如何?”那丐者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

当下书僮将酒烫热,分斟在碗中杯内。查伊璜喝一杯,那托钵人便喝一大碗。待那托钵人喝到二十余碗时,脸上日无酒意,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。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,酒性却颇厉害。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,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,埋入地下,待女儿长大嫁人,将酒取出宴客,那酒其时作琥珀色,称为女儿红。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,自然醇厚之极。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,称为“状元红”,盼愿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。状元非人人可中,多数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。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,也袭用了状元红,女儿红之名。

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,那托钵人自行又到屋檐之下。次晨查伊璜醒转,忙去瞧那托钵人时,只见他负手而立,正在浏览雪景。一阵冬风吹来,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,那托钵人却是泰然自若。查伊璜道:“天寒地冻,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,”连忙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,披在他肩头,又取了十两银子,双手捧上,说道:“这些买酒之资,兄台勿却。何时有兴,请再来喝酒。昨晚兄弟醉倒,未能扫塌留宾,简慢勿怪。”那托钵人接过了银子,说道:“好说。”也不致谢,扬长而去。

第二年春天,查伊璜到杭州游玩,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,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,少说也有四百来斤,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,忽有一名托钵人大踏步走进佛殿,左手抓住钟钮,向上一提,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。那托钵人在钟下取出一大完肉,一大钵酒来,放在一旁,再将古钟置于原处。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,不禁赫然,仔细看时,竟然即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托钵人,笑问:“兄台还认得我吗?”那托钵人向他望了一眼,笑道:“啊,原来是你。今日我来作东,各人再喝个痛快,来来来,喝酒。”说着将土钵递了已往。

查伊璜接过土钵,喝了一大口,笑道:“这酒挺不错啊。”那托钵人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,道:“这是狗肉,吃不吃?”查伊璜虽觉肮脏,但想:“我即当他是酒友,倘若推辞,未免瞧他不起了。”致谢伸手接过,咬了一口,品味之下,倒也甘美适口。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,将土钵递来递去,你喝一口,我喝一口,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,不多时酒肉俱尽。那托钵人哈哈大笑,说道:“只惋惜酒少了,醉不到孝廉公。”

查伊璜道:“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,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,实是有缘。兄台神力惊人,原来是一位海内男子,得能结交你这位朋侪,小弟好生喜欢,兄台有兴,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?”那托钵人道:“甚妙!甚妙!”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,呼酒又饮,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。待得酒醒,那托钵人已不知去向。

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,过得数年,清兵入关,明朝覆亡。查伊璜绝意进取,只在家中闲居,一日忽有一名军官,领兵四名,来到查府。

查伊璜吃了一惊,只道是祸事上门,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,说道:“奉广东吴军门之命,有薄礼奉赠。”查伊璜道:“我和贵上素不相识,只怕是弄错了。”那军官取出拜盒,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,上写“拜上查先生伊璜,讳继佐”,下面写的是“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”。查伊璜心想:“我连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,为何送礼于我?”当下沉呤不语。那军官道:“敝上说道,这些薄礼,请查先生不要见笑。”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,俯身请安,便即别去。

查圆伊璜打开礼盒,赫然是五十两黄金,另一盒却是六瓶洋酒,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,华贵特殊。查伊璜一惊愈甚,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物,武人步快,早已去得远了。

查伊璜心下纳闷,寻思:“飞来横财,非祸是福,岂非有人陷害于我?”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,藏于密室。查氏家境小康,黄金倒也不必动用,只是久闻洋酒之名,不敢开瓶品尝,未免心痒。

过了数月,亦无他异。这一日,却有一名身穿华贵的贵介令郎到来。那令郎不外十七八岁,精神丰满,气宇轩昂,带着八名从人,一见查一盒,便即跪下叩头,口称:“查世伯,侄子吴宝宇参见。”查伊璜忙即扶起,道:“世伯之称,可不敢当,不知尊大人是谁?”那吴宝宇道:“家严名讳,上六下奇,现居广东通省水陆提督之职,特命小侄造府,恭请世伯到广东盘亘数月。”

查伊璜道:“前承令尊大人厚赐,心下好生不安,说来忸怩,兄弟生性蔬阔,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,兄弟一介书生,素来不结交贵官。令郎请少坐。”说着走进内室,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,道:“还请令郎携回,实在不敢受此厚礼。”他心想恶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,必是慕己之名,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。这人官居高位,为满洲人做鹰犬,欺压汉人,倘若受了他金银,污了自己的清白,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。

吴宝宇道:“家严付托,务必请到世伯。世伯若是忘了家严,有一件信物在此,世伯请看。”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,打了开来,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。

查伊璜见到袍子,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,这才恍然,原来这吴六奇将军,即是当年共醉的酒友,心中一动:“清兵占我天下,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,四方嫌诏,说不定便能将清兵逐出关外。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,不是没有良心之人,我若动以大义,未始没有指望。男儿立功报国,正在此时,至不济他将我杀了,却又如何?”

当下欣然就道,来到广州。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,神态极是恭谨,说道:“六奇漂浮江南,得蒙查先生不弃,当我是个朋侪。请我喝酒,送我皮袍,倒是小事,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,手抓狗肉,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。六奇其时穷途潦倒,随处遭人冷眼,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,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。得有今日,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。”查一盒淡淡的道:“在晚生看来,今日的吴将军,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晰。”

吴六奇一怔,也不再问,只道:“是,是!”当晚大开筵席,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,推查伊璜坐了首席,自己在下首相陪。

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,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敬重,无不悄悄称异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天子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,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,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恭顺重敬?酒散之后,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,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。吴六奇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老兄认真智慧,鉴貌辨色,十有九中。“这句话原来意存挖苦,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。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,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,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栖身,已给他投合上了,吴提督向来和自己不甚投机,倘若钦差大人回京之后。奏本中对我倒霉,那可糟糕,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,越日清晨,便送到提督府来。

吴六奇出来见客,说道查先生昨晚烂醉陶醉未醒,府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,一切放心,不必多所挂怀。巡抚一听大喜,连连称谢而去。消息传出,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。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,不得而知,但连巡抚都送厚礼,自己岂可不送?数日之间,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。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,却不令查先生得知。他逐日除了赴军府治理公务外,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。

这一日黄昏时分,两人又在华亭凉台中对坐饮酒。酒过数巡,查伊璜道:“在贵寓叨扰多日,已感盛情,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。“吴六奇道:“先生说那里话来?先生南来不易,若不住上一年半载,决计不放先生回去。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。广东风物胜景甚众,几个月内,游览不尽。”

查伊璜乘着酒意,斗胆说道:“山河虽好,已沦夷狄之手,观之徒增伤心。”吴六奇脸色微变,道:“先生醉理,早些休息罢。”查伊璜道:“初遇之时,我敬你是个风尘好汉,足堪为友,岂知竟是失眼了。”吴六奇问道:“如何失眼?”查伊璜朗声道:“你具大好身手~,不为国民着力,却助纣为虐,作朝廷的鹰犬,欺压我大汉的黎民,现在兀自洋洋自得,不以为耻。查某未免羞以为友。“说着霍地站起身来。

吴六奇道:“先生噤声,这等话给人听见了,可是一场大祸。“查伊璜道:“我今日还当你是朋侪,有一番良言相劝。你如不听,不妨便将我杀了。查某手缚鸡之力,横竖难以相抗。“吴六奇道:“在下洗耳恭听。“查伊璜道:“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,正事起义横竖的良机。登高一呼,天下响应,纵然大事不成,也教清廷破胆,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,才不负你天生神勇,大好头颅。”

吴六奇斟酒于碗,一口干了,说道:“先生说得好痛快!”双手一伸,嗤的一声响,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,露出黑髦髦的胸膛,拨开胸毛,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:“天地怙恃,反清复明。”

查伊璜又惊又喜,问道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吴六奇掩好衣襟,说得:“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,可敬可佩。先生掉臂殒身灭族的大祸,披肝沥胆,向在下指点,在下何关再行隐瞒。在下本在丐帮,现在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,誓以满腔热血,反清复明。”查伊璜见了吴六奇的胸口刺字,更无怀疑,说得:“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,适才言语冒犯,多有冒犯。”六奇大喜,心想这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,道:“这等比喻,可不敢当。”查伊璜道:“不知何谓丐帮,何谓天地会,倒要请教。”

吴六奇道:“生请再喝一杯,待在下逐步说来。”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。

吴六奇道:“由来已久,自宋朝以来,即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。帮中兄弟均是以行乞为生,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,入了丐帮,也须散尽家资,过叫化子的生活。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,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。在左护法,在帮中算是八袋门生,位份已颇不低。厥后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反面,打起架来,在下其时酒醉,失手将重伤。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,殴伤长老更是大罪,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,将在下革退出帮。那日在贵寓相遇,先生请我饮酒,其时在下初遭斥逐,心中好生郁闷,承蒙先生不弃,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。”查伊璜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吴六奇道:“第二年春,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,先生折节下交,誉我是海内奇男子。在下苦思数日,心想我不容于丐帮,江湖上朋侪都瞧我不起,逐日里玉山颓倒,自暴自弃,眼见数年之间,就会醉死。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位奇男子,岂非就此一蹶不振,再无出头之日?过不多时,清兵南下,我心下恼怒,不明是非,竟去投效清军,立了不少战功,残杀同胞,思之好生忸怩。”。查伊璜正色道:“这就差池了。兄台不容于丐帮,独来独往也好,自树门户也好,何苦出此下策,前去投效清军?“吴六奇道:“在下愚鲁,其时未得先生教育,干了不少错事,认真活该之极。“查伊璜颔首道:“将军既然知错,将功赎罪,也还不迟。”

吴六奇道:“厥后清兵席卷南北,我也官封提督。两年之前,半夜里突然有人突入我卧室行刺。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对手,给我拿住了,点灯一看,竟然即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。他破口痛骂,说我鄙俚无耻,甘为异族鹰犬。他越骂越凶,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。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,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差池,深夜扪心自问,好生忸怩,只是自己所想,远不如他所骂得那么痛快明确。我叹了口吻,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,说道:‘孙长老,你骂得很对,你这就去罢!'他颇为惊讶,便即越窗而去。”

查伊璜道:“这件事做对了!”

吴六奇道:“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,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男子。第二天的清早,我寻些藉口,一个个将他们放了,有的说是捉错了人,有的说不是主犯,从轻发落。过了一个多月,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,开门见山的问我,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,原意反清立功。我拔出刀来,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,说:“吴六奇刻意痛改前非,以后听从孙长老下令。'伸出左手,果真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,只剩三根手指。

查伊璜大拇指一竖,赞道:“好男子!”

吴六奇继续说道:“孙长老见我意诚,又知我虽然生性冒失,说过的话倒是从未失言,便道:“很好,待我回覆帮主,请帮主的示下。“十天之后,孙长老又来见我,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,决议收我回帮,重新由一袋门生做起。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,同心协力,反清复明。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,近年来在福建,浙江。广东一带,好生兴旺。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,投入天地会。天地会查了我一年,交我办了几件要事,见我确是忠心不贰,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讯来,封我为洪顺堂香主之职。”

查伊璜索然不明确昼地会的泉源,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乐成孤军抗清,精忠英勇,天下无不知闻。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,自然是同道中人,当下不住颔首。吴六奇又道:“国姓爷昔年率领雄师,围攻金陵,惋惜众寡不敌,退回台湾,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。陈先生漆黑联络老兄弟,组成了这个天地会,会里的口号是‘天地怙恃,反清复明’,那即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。寻常会中兄弟,身上也不刺字,在下所以自行刺字,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'效忠报国'的意思。”

查伊璜心下甚喜,连喝理两杯酒,说道:“兄台如此行为,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:“‘海内奇男子’,在下愧不敢当,只要查先生认我是个朋侪,姓吴的已快活不已了。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,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,那才着实响当当的英雄好汉,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,有两句话说的好:‘一生不识陈近南,就称英雄也枉然。'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,算不了什么人物。”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,不禁神往。斟了两杯酒,说道:“来,咱们为陈总舵主干一杯!”

两人一口饮干。查伊璜道:“查某一介书生,于国于民,全无裨益。只须将军那一日乘机而动,奋起抗清,查某必当投效军前,稍尽微劳。”

自这日起,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,与他日夜密谈,商讨抗清的战略。吴六奇说道:“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,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,这才回乡。回抵家里,却大吃一惊,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,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巨细官员所送的礼金,来到浙江查伊璜贵寓大兴土木,营建楼台。

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,奔走四方,聚合天下英雄好汉,共图反清,因此将这件事绝不隐瞒的跟他说了。

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见告了吕留良,说道:“此事若有泄漏,给清廷先下手为强,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,而反清的大业是折了一条栋梁。“吕留良道:“除了你我三人之外,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,纵然见到伊璜先生,也绝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。“黄宗羲道:“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,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,吴将军出头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,朝廷非卖他这个体面不行。”吕留良道:“黄兄所见甚是,只不知陆,范二人,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,说是'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'?岂非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?”黄宗羲道:“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,倘若单提一人,只怕惹起疑心,拉上两小我私家来陪衬一下,也未可知。”吕留良笑道:“这等说来,范陆二人只怕直到现在,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。”顾炎武颔首道:“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,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。”

他三人所谈,乃当世最隐秘之事,其时身在运河舟中,后舱中只有吕室母子三人,黄宗羲又压低了嗓子而说,自不虞为旁人窃听,舟既无墙,也不怕隔墙有耳了。不意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,忽听得头顶喋喋一声怪笑。三人大吃一惊,齐喝:“什么人?”却更无半点声息。三人面面相觑,均想:“岂非真有鬼魅不成?”

三人中顾炎武最为斗胆,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,一凝思间,伸手入怀,摸出一把匕首,推开窗门,走向船头,凝目向船篷顶瞧去,突然船篷窜起一条非黑影,扑将下来。顾炎武喝道:“是谁?”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。但觉手腕一痛,已给人抓住,随着后心酸麻,已给人点中了穴道,匕首脱手,人也给推进船舱之中。黄走向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,后面站着一个黑衣男子,心中大惊,见那男子身材魁梧,满面狞笑。吕留良道:“左右黑夜之中擅自突入,是何用意?”

那人冷笑道:“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蓬勃哪。吴六奇要造反,查运河要造反,鳌少保得知密报,还不重重有赏?嘿嘿,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。”

吕顾黄三人悄悄心惊,均深自痛恨:“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,照旧给他听见了,我们行事冒失,死不足惜,这一下累了吴将军,可坏了大事。”

吕留良道:“左右说什么话,我们可半点不懂。你要诬陷好人,只管自己去干,要想拉扯上旁人,那可不行。”他决意以死相拼,如给他杀了,那便死无对质。

那大汉冷笑一声,突然欺身向前,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,吕黄二人登时也转动不得。那大汉哈哈一声,说道:“众位兄弟,都进舱来罢,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劳绩可大着啦。”后梢几小我私家齐声允许,进来了四人,都是船家妆扮,一齐哈哈大笑。

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,知道前锋营是天子的亲兵,不知如何,这几人竟会早跟上自己,扮着船夫,一直在船篷外窃听。黄宗羲发吕留良也还而已,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,随处结识英雄好汉,眼光可谓不弱,对这几名船夫竟没注意。

只听一名亲兵叫道:“船家调过船头,回杭州去,有什么离奇,小心你的狗命。”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:“是!”

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,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,这梢公满脸皱纹,弯腰如弓,确是年长摇橹拉纤的容貌,其时见了便绝不起疑。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,他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,自是众亲兵威逼之下,无可怎样,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,陷身危局而不自知。

那黑衣大汉笑道:“顾先生,黄先生,吕先生,你们三位名头太大,连京里大老爷们也知道了,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,哈哈!”转头向四位属下道:“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,这就赶忙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去来。这三个反贼倔强的紧,逃是逃不了的,得提防他们仰药跳河。你们一个钉住一个,有什么岔子,关连可不小。”那四人应道:“是,谨遵瓜管带付托。”瓜管带道:“回京后见了鳌少保,人人不愁生官蓬勃。”一名亲兵笑道:“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,单凭我们四个,那有这等福气?”

船头突然有人嘿嘿一笑,说道:“凭你们四人,原也没这等福气。”

船舱门呼的一声,向两旁飞开,一个三十明年的书生现身舱口,负手背后,脸露微笑。瓜管带道:“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,你是谁?”那书生微笑不答,迈步踏进船舱。刀光闪动,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。那书生闪身避过,随即欺向瓜管带,挥掌拍向他头顶。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,右手成拳,猛力击出。那书生左脚反踢,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,那亲兵大叫一声,登时鲜血狂喷。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。船舱中地形狭窄,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,劈击勾打,咯的一声响,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。瓜管带右掌拍出,击向那书生的后脑。那书生反过左掌,砰的一声,双掌相交,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,船舱登时塌了一片。那书生连出两掌,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,咯咯声响,二人肋骨齐断。

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。那书生喝到:“那里走?”左掌急拍而出,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,不意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,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,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去。瓜管带急跃窜出,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,连忙抓住柳枝,一个倒翻筋斗,飞过了柳树。

那书生奔到船头,提起竹篙,挥手掷出。

月光之下,竹篙犹似飞蛇,急射而前。但听得瓜管带“啊“的一声长叫,革退已插入他后心,将他钉在地上,篙身兀自不住晃动。

那书生走进船舱,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,将四名亲兵的尸体抛入运河,重点灯烛。顾黄吕三人不住致谢,问起姓名。

那书生笑道:“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,在下姓陈,草字近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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